第6章 昔日爱丽丝泉(6)
学校教育的问题就像其他很多问题一样,本可以很容易补救,只要政府一方拨出一丁点儿开支,引入改进的流动学校。可以预见的是,现任政府非但没有增加财政预算来解决这种问题,反而在原住民支出方面进行了巨大削减。(原住民事务部最近做了一项澳洲原住民调查。在住房板块,问题是这么设计的:“有多少原住民无家可归?”在另一部分,“无家可归”不包括住在棚屋、披屋、锡皮遮篷和车身里的人。)
弗兰基有个朋友叫柯立飞,他年纪更小但世故得多。他是个屡教不改的惯偷,我不介意;事实上,考虑到他的情况,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合情合理的营生,只可惜他也偷我的东西。可怜的穷困的我,每周存五毛钱用来买成箱的铆钉、螺丝刀、皮革和刀具之类的东西,都是对年轻人很有吸引力的小玩意儿。我很难招架。一方面,我知道,他们对财物的态度与我迥异,即,实物不能被一个人所有,是可以共享的物品。另一方面,巴索农场有东西不见时,通常是永久性消失,要不就是被一个满怀歉意的母亲送回来,砸得稀烂,坏的。于是我时常为柯立飞和弗兰基的小偷小摸烦心,这会带来暂时性的几回道歉,但本质上无济于事。
一天我从镇上回来,悄悄地从厨房走回房间。有一个房间上了锁,里面放着我最宝贵的财物。弗兰基和柯立飞正忙着想办法钻窗户。他们像珠宝大盗一样窃窃私语。我只能强压住大笑,一直憋着,直到情况完全在我掌握之中,然后显出一副非常严厉的表情,说:“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呢?”
我发誓,以前从没见过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就好像他们摸了电门。然后消停了一阵子。
几个月之后,柯立飞摊上大事儿了。我不知道是怎么起头的,但他做了一些相当蠢的事。我想他是偷了刀子和一把枪,又从警察局偷了一瓶威士忌用来收官,然后一个人跑进丛林里住了几个星期。无疑被自己的行为可能招致的后果吓坏了。他最后终于挣扎着回家了,被福利部门和警察局宣告为少年犯,从他瘸腿的母亲和所有亲人的身边带走,有关当局说,这些人没有能力妥善照顾他,把他送去了南部某处的少年收容所。柯立飞才11岁。
在此期间,我的头脑里悄无声息地生出一种悲苦、挫败感。独自一人住在幻境里做旅行的大梦,不让步于现实的这种喜悦开始走味。我渐渐明白,我在拖延、假装、演戏,那是我不适的源头。如果所有人都相信我最终会带上骆驼远走沙漠,我不相信。它是我闲来无事时,搁在头脑边缘把玩的东西。它给了我一个肤浅的身份,或者架构,让我在低落的时候可以爬进去,像衣服一样穿起。
这种不安被混乱的日常细节和小问题搁置了。我的两头骆驼都病了,需要持续的关注。我会在夜里给她们上绊,带出去吃食,七点起来追踪她们(这会花上几个小时),带她们回家,医治她们,训练泽丽3,敷衍了事地尝试准备她们的装备,诸如此类,磨到该骑三英里的车去餐厅的点钟,深夜再骑三英里回来。
泽莱卡瘦得吓人。在被捕获继而带上火车后,她就彻底掉膘了。她一直被十几头受惊的野骆驼挤搡,被关进畜栏,推倒,上绊,然后被丢在那里让她自己琢磨了几天。她被威吓,被狠命地撞来撞去,就好像那还不够似的,她又被上了鼻栓。在最好的情况下,从野外带回动物都是一桩残忍的行为。有时一半的兽群都会死掉,要么死于追逐的衰竭,要么死于跌倒后的断肢。
凯特不用经受这种体验。她几年前被当成驮畜使用,被恶劣地对待,这事她永远不会忘记,然后在耄耋之年跟一个朋友一起被送到阿尔库塔牧场休息。萨雷从那里挑来了她,留下了她的朋友。她记得人类,憎恨人类。她没有希望成为乘驼,自始至终都跟鼻绳过不去,而且岁数太大,陋习难改。不过,她是一头不错的驮畜,强壮而耐心。我设想可以训练泽丽来骑,用老凯特来驮重物。尽管她从没想到要踢人,却会在不高兴的时候,龇起丑陋的大黄牙对着四面八方咬牙切齿,况且她一直不高兴,直到嘴唇被扇了几巴掌,被人劝服,才不再做那种荒谬的举动。可怜的凯特,她就这么轻易让步了,但不管我后来多么和蔼、多么爱怜地对待她,她从不信任我,也不喜欢我。她有一块十英尺的“私人空间”,如果任何人类踏入半径以内,她就会摇头晃脑地咆哮,直到那个人从那里退出。她会平静地站着,张开大嘴,像头狮子一样咆哮再咆哮,只在喘口气的时候停歇一下。如果你在那里站两个小时,她就会咆哮两个小时。她还胖得让人恶心。我有一天领她去卡车过磅台,打卡数值显示有大约2000磅。对一头粗腿的老母骆驼来说,很不赖。她的驼峰是落在背上的一座畸形的软骨大山,走路时,肥厚的大腿互相摩擦甩动。她整个儿就是一头非常令人敬畏的野兽。
第一周,我就把兽医请来检查我的姑娘们。这是与爱丽丝泉的动物医生们漫长交往的开端。到我离开前,几百美金进了他们各自的账户,尽管他们当中有很多人出于同情,都没收我的咨询费。总有一天,这些神奇的人看到我进了他们的诊所,会逃窜躲藏,要是被我揪住,就会叹口气说:“今天又有谁要死了,小罗?”然后在我说出那些毛病的最新进展时,他们的面部就抽搐起来。但他们当时教会我许多东西,像如何把针飞进肌肉、如何把针戳进颈静脉、如何用柳叶刀切和割、缝合、消毒、阉割、上药、包扎、清洁,以及一个铁石心肠的职业医生要超然冷静做到的所有事情。
兽医给骆驼们做了深入体检。他告诉我泽莱卡断了一根肋骨,然后他见到我脸上的表情,赶紧安慰我说骨头已经长好,只有她再次跌倒才会有麻烦。她的感染用抗生素粉很容易就能清洁干净。然后我领出凯特那个颤动的大肉团,给兽医看她的前胸,此时那里正在大量地滴脓。前胸,或者叫基座,是长在前腿后面胸部上的一块软骨。长在前腿和后腿上类似的肉垫是骆驼坐下时的压觉点。它被一层硬皮覆盖,就像树的皮。我一直在用软管、消毒剂、抗生素粉和松焦油处理里面的伤口。兽医检查了前胸,停顿一下,把手插得更深,然后吹了声口哨。我不喜欢那口哨的声音。
“看起来不好,”他说,“感染是从囊袋的肉里蔓延出来的。那里面可能有玻璃。不过,我还是会给她灌大量的土霉素,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他继而拿出一支巨大的针筒,上面的针头有吸管那么粗,递给我,让我站到离凯特的脖子两英尺以外的地方去,像扔飞镖一样朝她投掷针头。我投掷的力气不够大。凯特的怒吼高了一个八度。我再次站回去,瞄准后用尽全力投掷。它彻底扎进去了,我很惊讶它竟然没有从另一头戳出来,就像科学怪人身上的螺栓一样。然后我连上针管,注射进十毫升的黏性物质,留下一个蛋形的大包。
“干得漂亮,”兽医说,“现在,每三天那样注射一次,再注射两次,然后给我打电话。好吗?”
我勉强透过下巴的颤抖,哽咽地说了一声“好”。我对针头的憎恨马上就要永远痊愈了。
我曾经有过的任何赢得凯特信任的美梦现在都飞出了窗外。我每天至少包扎伤口两次,或者给她打针,让她疼痛,加深了她对我这个物种的憎恶。她的防护半径对我增加到20英尺,对别人还是10英尺。还是没有起色。兽医再次过来时,我们决定用宁比泰镇静剂把老姑娘麻昏,然后切开伤口引流。要不是太为这家伙担心(没人知道一头骆驼的正确麻药量,所以我们得靠猜),我真会为凯蒂对麻醉药的反应大笑一番。她慢慢地跪下,嘴唇傻傻地完全松弛,出神地盯着小小的草叶、蚂蚁和一切时,目光呆滞,口水从松垂的下巴流出来——她被麻翻了。
手术很严肃。尽管我们看不到有玻璃碎片,感染却比兽医先前预计的深得多,本希望避免彻底切开创口,这下必须得切了。然后,等手术结束,又开了一个疗程的注射后,我有信心一切都会没事的。凯特没有好转。我生命中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奉献给了她的安康——在她身上花钱如流水,使用大剂量的各种抗生素,通过草药和书上的阿富汗疗法治疗。我尝试了镇上每一位兽医建议的每种治疗。凯特全无反应。
在此期间,我还得开始训练泽莱卡载人和驮货。这不容易。我没钱买装备,没有放到她背上的鞍座,那样她每次弓背时我才不会掉下来,而且我在萨雷那里失去了大部分的勇气。于是我没用鞍座骑她,安静地踩着小溪的细沙来来回回,不要求她太多,只是试图赢得她的信任,让她安静,并且保护我自己的皮肉。她的健康状况太差,我必须不断地斟酌训练的需要,同时不要让她过于操心,变得骨瘦如柴。骆驼在训练期间都会掉肉。他们不吃东西,一整天都在思考你会对他们做什么。泽莱卡还有可爱温驯的天性,这是我不想毁掉的。我可以在野外任何地方走近她,不管她有没有上绊,抓住她,尽管我能感觉到她的肌肉因为紧张和恐惧而缩成硬块。唯一危险的毛病就是她有踢人的意愿。是这样,骆驼可以从六英尺半径内的任何方向踢你。他们可以用前腿撞击,用后腿向前踢、侧踢或向后踢。挨上一脚,你就会像枯枝一样折成两段。教她接受绊脚索不是一件易事。事实上,这件事就算不致死,也会让你起溃疡,需要无限的耐心和胆量,这两样东西恰好我都不出众,但我没有选择。为了抚慰她,我不得不把她绑到一棵树的绞索上,鼓励她吃营养丰富而昂贵的人工饲料,同时给她梳理全身,抬起她的腿,在录音机上大声播放音乐,让她习惯脚周围和背上的东西,同时一直要讲啊讲啊讲啊。当她真正飞起可怕的一脚时,还好踢在了鞭子上。她马上学到,这种踢脚不会对她有任何好处,还不如乖乖的,即使那种乖不是发自内心的。
一天,我把她绑在巴索农场外的树上,带凯特去科特家做软管冲洗。等我回来后,泽莱卡不见了,树也是,一株大概15英尺高、一英尺粗的桉树小苗留在原处。它被整个儿连根拔起。泽莱卡不喜欢离开凯特。
这种特殊怪癖是训练时最难克服的。骆驼们讨厌离开他们的伙伴,为了回家,他们会使尽任何策略、任何肮脏的小伎俩、任何严重犯规的行为。把他们成群地带到某个地方很容易,但单独带走一头骆驼则是一种试炼,要斗智斗勇。鉴于他们是群居动物,把有伴等同于安全,这可以理解。一头骆驼独自外出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背上还驮着一个疯子。
因为骆驼的脖子很强壮,鼻绳对一头坐骑骆驼来说至关重要。几乎不可能单用一个笼头控制他们,除非你有超人的力气。他们不能像马一样戴嚼子,因为他们是反刍动物。唯一的变通方法就是下颚绳,有时在训练中,骆驼的鼻栓伤口还没愈合时,我就用这个,但这东西会割进他们柔软的下唇。所以鼻栓法是最好的。他们通常只上一个鼻栓,从其中一个鼻孔的外侧刺出来。鼻栓上连着一条绳子,要足够牢固,在骆驼挣扯的时候能导致疼痛,又不能过于牢固,不能等鼻栓都扯穿皮肉了,绳子还不断。这条绳子连在鼻栓的外部,在下巴下面分成两条,就能被当成缰绳来用。等鼻栓伤口愈合后,这种方法就不会再造成不适感,就像马戴嚼子一样。
我向科特和萨雷两人学过如何给动物上鼻栓。他们俩,各人有各自的方法。萨雷直接用一根削尖的围篱树枝从里面刺穿肉,然后把木栓塞进孔里,再敷上煤油和油脂。科特的方法说不上更好,但更精细。他会用马克笔在鼻子上标好记号,用皮革打孔器在肉上钻一个小洞,再用屠夫的穿肉扦从里面穿进去,把它尽可能扩大,接着嵌入鼻栓,顺便说一句,这东西特别像一个木头的小阴茎。他会每天小心地敷上稀释的防腐剂和抗生素粉,多达两个月。我在科特的一头小公骆驼身上施行过这种残忍的手术,但我恨它。它让我感觉恶心。可是,尽管我一直在清洗,泽丽的鼻子现在感染得依旧厉害,我想或许里面有木屑让它无法愈合。于是,战战兢兢地(我和她都如此),我把她捆住,用螺栓割刀切开鼻栓,彻底检查了患处。我发现鼻栓确实从中间裂开了,转动的时候会撑开伤口。我必须再做一个鼻栓,塞进那块受尽折磨的烂肉里。动物们怎么会原谅我们对它们做的事?我永远不理解。
萨雷有一天过来探望我,看我过得怎么样。我把他领到泽丽那里,他仔细检查了她,评论她看起来多么健康,多么安静。然后,他退后了一分钟,若有所思地搓着下巴,斜眼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姑娘?”
“什么,萨雷?”
他再次用老练的双手揉搓她的肚子:“我想,你给自己挑了一头怀孕的骆驼。”
“什么?怀孕了?”我大喊,“太妙啦。不对,等一下,不妙。她要是在路上生怎么办?”
萨雷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听我的没错,路上有一只骆驼宝宝完全不用你操心。它出生后,你只要把它绑在麻袋里,吊到母亲的背上,用不了几天,它就能跟着最棒的骆驼小步跑了。事实上,这对你还是一件好事,因为夜里你可以把宝宝拴好,母亲肯定就不会走得太远。可以解决你的一个主要问题,嗯?好吧,我希望她是怀孕了,对你有好处。如果我见到的那头和她鬼混的褐色野骆驼是孩子父亲的话,应该也是头很好的小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