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仁的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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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对决背景(4)

坟地里,又新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坟头,这都是这些天来被还乡团残害的乡亲。王培泰心里充满了悲愤。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而是径直走到沙垅北面那片掩在桑树林中的坟墓前,这片坟墓有二十多个,坟头都不大,有的被风雨剥蚀的只剩下一堆黄土,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格外荒芜、凄凉。在三个塌陷的墓基相连的坟墓前,王培泰住了脚,蹲下了身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又伸手在坟墓上下摸索起来。淮北的一月份,虽说还在冬季,地气早已萌动,坟头上已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草和野菜,像是给坟包披上了一层绿色的戎装。王培泰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起身离开了桑树林,消失在沙垅中间的湖神庙里。

陈有义马不停蹄地在塘槐、王嘴、何庄、周嘴几个村子穿梭着,搜查着,还是一无所获。他后悔当初不该沽名钓誉,怕落了个恩将仇报的恶名,没早点让杜麻子把王培泰杀了;后悔没有早点捉拿王培泰的家人,逼他就范。如今,自己费尽心机,却落了个人财两空。

陈有义欲哭无泪,把肠子都悔青了。

抓!一定要抓住王培泰,不然后患无穷。几乎在一念间,陈有义就做了一个决定:给国军一笔钱,请国军捉拿王培泰。国军开上一营人马过来,几个村子一起搜,我看他王培泰往哪里藏!

回到乡公所,顾不上睡觉,陈有义就以乡公所和还乡团名义,让各保交纳一千块大洋和十头肥猪犒劳国军。送通知的乡丁还没回来,陈有义就得到报告说封锁湖边的国军今晚就要调走了。这个消息对陈有义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把他的心和骨头都惊碎了。

国军连洪泽湖的残余共党都顾不上清剿了,这说明战事吃紧,共党得势了。国军要是走了,那共产党的队伍肯定很快就要到了。好像为了印证陈有义的猜度,杜麻子突然对他那两条泊在河里的钢板划子进行维修,看来他要继续他湖匪的营生了。这让陈有义更加恐慌,也更加后悔没有果断处死王培泰。如果处死了王培泰,没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就可以伪装成庇护乡梓的好人了。可是,王培泰跑了,陈有义便稳不住了,他一面严令乡丁继续搜查王培泰,一面打点好金银细软,先让大美带到县城二姑家,自己准备在乡公所再坚持几天,看看形势。

陈有义之所以不跑,他信县党部书记长徐心诚的话。在这之前,陈有义去了县城一趟,徐心诚对他说:国军兵强马壮,蒋委员长决心灭共,又有美国人支持,共军根本不是对手。还许诺保荐他做成子湖区长,管理太平、龙集、界集三个乡。陈有义便心存侥幸,认为共产党终归不是国民党的对手,自己不必过虑。再加上他难舍家中的田产、宅院,更贪婪王培泰藏的那些从陈佩华匪窝里掏来的金银珠宝,这事只怪狗日的杜麻子手重,把刘林打死了。刘林是太平集人,他参与攻打陈佩华在高集的窝点,缴了一口袋金银。杜麻子本是土匪,他一听刘林给共产党当眼线,没容他把话说完,一枪把子就把他给砸死了。

又煎熬了两天,不断有伤兵从运河那边撤下来,陈有义从伤兵们口中得知,共军反攻到运河边上了。陈有义撑不住了,不再相信徐心诚那些鬼话了,立马决定让大美带着两岁的儿子小宝去县城,并派了两个乡丁护送。还开了路条,说大美是淮阴警备司令部陈参谋长的表妹,现去县城看望陈参谋长的母亲。太平离青阳不足六十里路,沿途都是国军地方部队占领区。大美骑着大青驴,抱着小宝,带着一对沉甸甸的褡裢起了程。陈有义亲自将大美母子送出街口,上了路,这才转回乡公所。

大美一行出了太平集西口,走了约莫有三里路,就到了沙垅前的岔路口,一个路口是大路,另一条小土路通向沙垅,从坟地中间穿过去,能近二十里路。乡丁按陈有义叮嘱,赶着大青驴上了小土路。刚走了小半里路,惊诧的一幕出现了,树丛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来,惊得大青驴前腿一踉跄,将大美母子连带褡裢都甩了下来。当大美看清来人是杜麻子时,顿时感到大祸临头,吓得魂都没了。

原来,早上大美母子准备起身时,杜麻子刚巧来找陈有义,陈有义正把沉甸甸的褡裢往驴背上放,土匪出身的杜麻子对钱财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嗅觉,心里一动,悄悄退了出来,跟踪大美进了沙垅。

杜麻子蹲在大美跟前说:弟妹,你这是去哪里呀?说着便解开褡裢,褡裢里面装的是金银首饰,洋钱,还有银元宝和一扎扎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杜麻子冷笑说:陈乡长把乡上给国军筹的军饷贪污了,该枪毙!

大美吓坏了,护住褡裢说这是我家的积蓄!

积蓄?这些金银首饰也是积蓄?杜麻子说着用劲一拽褡裢,大美就歪到了杜麻子怀里,杜麻子顺势就将大美抱住,左手毫不犹豫地从大美衣襟里探了进去,一把握住了大美的奶子。顿时,杜麻子心酥了,说:大妹子,你好心疼人。

杜麻子早就垂涎大美的美貌,但陈有义自上次见杜麻子看大美那色眯眯的样子,就没让他进过家门,更不让大美去乡公所。谁知杜麻子自见了大美后,便把大美窝在了心上。

杜麻子的放肆,吓得大美惊叫一声,本能地扇了他一巴掌。两个乡丁也吓坏了,说杜团总,你、你……杜麻子便突地跳起来,一言不发地将盒子枪抵在乡丁胸口上,随着两声闷响,两个乡丁应声倒地。

大美被吓瘫了。杜麻子说:大妹子,乡丁都死了,你依了我,褡裢里的钱我只当没看见,有义还照当他的乡长。伸手就要搂抱大美。大美两手紧紧地护着胸口,惊骇地说不,不……杜麻子火了,凶狠地盯着一旁哭泣的小宝,大美便屈服了,松开两手说莫害我的孩子。杜麻子说大妹子你真懂事。几把撕开大美衣裤,望着大美白嫩的身子,杜麻子舍不得就此放手,想反正共产党的队伍马上就打过来了,不如把她藏掳到“眼子”(土匪窝底)藏起来,待日后带到大湖里快活。转念又想:这女人留不得,陈有义诡计多端,他表哥又是国军参谋长,一旦让他知道了,自己就得吃枪子。还是把她了结了稳妥。就在他将枪口对着大美时,身后一声枪响,杜麻子身子一颤,但他在栽倒的同时,还是冲着大美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陈有义提着匣子枪扑了过来。刚才,陈有义回到太平集街口时,马永丰对他说刚才杜团总去家里找你,看你正忙着没吭声就走了。陈有义心里一跳,便问在街口站岗的还乡团,可见了杜团总,还乡团说杜团总刚才在您家夫人前头出去了,还没回来。陈有义便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撒腿便往街外奔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陈有义泪水涟涟地边给大美穿衣边说大美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你可不能死呀!陈有义是爱大美的,这个十庄八村少见的俊女子是他费尽心机才娶到家的,为此他还挨了王培泰一锄头,伤了两根肋巴骨。

陈有义念叨间,身后响起了杜麻子的狞笑,他知大事不好,一把抓起放在身边的匣子枪,这时,一粒子弹已经钻进了他的肚皮,但他在栽倒的同时,同刚才杜麻子那样,转身扣动了扳机,揭开了杜麻子的天灵盖。

十一

王培泰突然出现在坟地里。原来,这几天他就藏身在坟地中间那倒塌的湖神庙的地室里。这湖神庙本是清朝穆宗同治十二年(1873年)太平集道台朱有光捐钱修建,共有殿堂房舍十余间。尽管饱食人间烟火,却未能造福于民。自开建那年起,成子湖连年发大水,伤人毁田,老百姓苦不堪言,最严重一次湖水顺着河道冲过来,把沙垅掏了一个大坑,差点把湖神庙也卷了;人们就冷落它,香火日渐稀疏,庙宇也就渐渐破败了。现在,除了供奉湖神的三间正殿摇摇欲坠外,其他的房子只剩下一圈残垣断壁了,里面长满了杂乱的树木荒草。没想到的是,它的正殿下面,竟然藏着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地官。这是洪泽湖游击队发现的,后来被用作安置伤员、藏匿物资,王培泰就藏身在这地宫里。

正如陈有义所疑,王培泰是共产党的地下财粮委员,他所谓被抓了壮丁,其实是参加了新四军,怕家人遭到日伪报复打的幌子。当时,成子湖地区是敌我顽三方拉锯地带,不久组织就派遣他回来做地下交通员。这次“淮北撤退”过于仓促,有几十担粮食和二十多匹白洋布以及由他和刘林负责运送的从陈佩华处缴获的一口袋洋钱、金银首饰来不及运走就藏在地宫和空坟里。这几天,为了保护这些物资,王培泰就坚守在地宫里。在前天夜里,他曾经摸到塘槐村找熟悉的党员干部了解情况,但都没联系上。不过让他惊喜的是,国民党大部队不见了,剩下的都是地方保安团、还乡团,他意识到,形势有变了。更加增强了坚守下去的信心。刚才,他在地宫里,听到了枪声,枪声过后,又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这里怎么会有孩子哭呢?王培泰出了地宫,顺着哭声找去,先看到的是一只大青驴,这不是陈有义家的吗?自己没少喂过它草料呢。跟着他看到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孩在地上边爬边哭。见四周无人,王培泰过去抱起了男孩;男孩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拇指大的玉鱼,他认出是陈有义的儿子小宝。接着他惊讶地发现了几具尸体,杜麻子的天灵盖碎了,大美死了,两个乡丁死了,陈有义的肠子都流了出来,也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培泰一时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此时,小宝在王培泰的怀里安静下来,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这个抱着他的陌生人,两只小手搂住王培泰的脖子,把小脸直往王培泰脸上贴。王培泰心里却在紧张地考虑一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孩子抱走还是不抱走?抱走,这是陈有义的儿子;不抱走,把他留在空天野地里,意味着放弃了他的生命。想到这里,他好像怕小宝被别人抢走似的,解开衣扣,将他紧紧地裹在怀里。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就是陈有义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放下孩子!坟地上突然响起一声阴森森的呵斥。王培泰不由一颤。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可以说已渗透在他的骨头里了。王培泰慢慢转过身来,眼前,满身血污的陈有义侧着身子,正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王培泰急说:不要开枪!你不要开枪!陈有义狞笑着:你也怕死。王培泰说:不要伤了孩子。陈有义一怔:把小宝放下!我留你一命。王培泰:你自己命都不保,还能养活孩子?

陈有义想王培泰是将小宝当作保命符了。说:大人的仇气与孩子无关,你把小宝放下,我和你有话要说。

王培泰讥笑说:残害无辜的事只有你这样的恶人才做得出。说着将小宝放到了地上。没想到,小宝却又哭着抱住王培泰的腿。

王培泰的举动让陈有义感到意外,更让他吃惊的是,王培泰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短枪。

陈有义突然哭似的笑了:王培泰,我终究没有冤枉你。你就是新四军、共产党。只有你进过我家山芋窖,知道那条暗道。有良就是死在你手上的。

原来,尽管陈有义早就断定王培泰是地下党,却从未抓住他的真凭实据。

王培泰:陈有良他是罪有应得!陈有义:罪有应得?他和你有仇吗?你也下得了手!王培泰:那些伤员和他有仇吗?那两个女护士还是孩子,也和他有仇吗?吕集、塘槐、王嘴被你们残害的那些乡亲又和你有什么仇?他们有许多是你的长辈,是你家的佃户、长工,用汗水养活了你陈家,你又怎能下得了手!

陈有义:那是杜麻子干的。我保了不少乡亲呢。

王培泰:杜麻子干的?你保了不少乡亲?王升高是怎么死的?杜麻子怎会杀他?就因为他撞见你大(父亲)埋财,吓破了你大的胆,你就怀恨在心,指使杜麻子杀了他。还有水叶嫂子,她一个寡妇人家,惹谁了?还乡团为何要杀她?就因为她说过强奸大美那个蒙面歹人就是你,你就不放过她。在王培泰的痛斥声中,陈有义恼羞成怒地冲着王培泰扣动了枪机,无奈他的伤太重了,手抖得太厉害了,砰砰两声,王培泰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

陈有义绝望地说:你杀了我吧!

杀你?国民党匪兵都退走了,淮北马上就解放了,等着你的是和魏友三一样的审判。

魏友三是淮北罪恶滔天的大土匪,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七日,在山子头被新四军三师九旅俘获,在吕集圩被枪决。愤恨的百姓还不解恨,将他烧成了焦黑的柴棒子。

陈有义胆寒了。自己身负重伤,怎么也回不到家里了,即使回到家里,也不能跟着保安团、还乡团逃跑了。共产党来了,肯定饶不了自己。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

王培泰再也没看陈有义一眼,走到大美跟前,脱下上衣盖在大美身上,然后抱起小宝,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王培泰踉跄的身影,陈有义的眼里蹿出了两股血水,这么多年来,尤其是这几十天来,为了保住陈家土地房产,更为了报仇雪恨,他耗尽心血,殚精竭虑地隐蔽自己伪装自己,以图日后扬眉吐气。如今,却成了南柯一梦。而眼前他千方百计想杀害的这个人,没有给自己补上一枪,却还收留了自己的儿子。陈有义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无助地茫然四顾,坟地里一片寂静,斑驳陆离的阳光下,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头随着洪泽湖上卷起的阵风不停变换着的表情,冲着他或悲哭或愤怒或呐喊或大笑。他凄然地用尽全身力气,颤巍巍地将枪口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原载《朔方》

2011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