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坨坨的果子红了:小说卷2(红枸杞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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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木殇(4)

素兰给儿子打气:“这么好的社会,爱干啥就干点儿啥。你爹他说他的,你做你的。他就这么个人,心眼实,心眼好着哩。不要怕他,这是妈的钱,还是不要让你爹知道。月萍有文化,咱要种得比他们的好……”

有人通风报信。韩老木从木材市场急匆匆赶到田里,一看气傻了眼。

在木材市场哥们的劝导下,喝完一瓶“二锅头”,就想通了,没气了。

下午,商量似的让素兰去送钱。“要去你去。你的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是个闷葫芦,但心眼不傻,他会有办法。”素兰忙着打苇芭。

他又使唤大秀。“爹,我不去。”大秀闷闷几个字后,二秀忙接上话:“别使唤我,你们大人的事,我们娃娃才不掺和呢。”

姐妹俩像比赛似的,开心逗乐地绕着绳线,把手拿两叠钱的韩老木孤零零地晾在院落的一角。

晚上,韩老木看了看专心做作业的三福,试图开口,想到三福肯定要往大秀、二秀身上推,结果还是一样的,只好自己走一趟。

从心里想,一来他心疼儿子,二来怕儿子着急还钱。没钱还不说,还遭别人嗤笑。根拴淌水还没回来,月萍忙接过五千元钱,高兴地连连称谢:“爹,很感激,太谢谢啦!”“不谢,不谢。”韩老木摸摸孙女毛毛的头,不冷不热地离开了。他听不惯家里所有人的客套声,尤其这个自己十挑八选的儿媳妇。对儿媳妇学堂似的礼貌,毫无喜悦的感觉。

第二天,根拴把五千元钱悄悄交给母亲。素兰建议儿子去买辆摩托车:“眼下,村里都十几辆了,出门上街图个方便。”

“妈,打死我都不敢,除非他做主。看见我们骑上车了,我爹还不把月萍吃了。”根拴把钱递给母亲,“妈,今后穷死,我也不会给你惹事,不能让你再受气。你为这个家,受了一辈子气。我什么也帮不上你,就想着你不要再受气……”这话,儿子打小就说到了现在。

“也就是。妈给你存着,迟早咱要买辆摩托车的。妈手里还存着些钱,你想干啥就吭一声,不要伸手向外人借……根拴,无论干啥,不要和你爹强嘴,要给你爹留面子。不要与人争高下,天大的事,一个忍字就过去了……”这是素兰打小对儿子根拴讲的最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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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根拴的“闷”和月萍的“犟”,那晚,月萍是不会拿公爹韩老木的钱的。再说,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不拿不行,她不敢。

她太懂拿与不拿的利害,太明白由此利害造成的结果。这个家里,还没有什么人敢拒绝公爹韩老木这种好意和善意。甚至,丁家巷子也没有什么人对韩老木这种好意和善意,这样不识好歹地断然拒绝。

没过门之前,月萍刻意打探了这家人。

婆婆素兰,让人夸得好得没法比。与根拴见过两次后,从心眼里喜欢他的踏实、诚实和懂事。除了初一文化程度和自己相距甚远,别无挑剔。当然这个弱点搭上“万元户”“文明户”……当下管用的富有,一切还是满意得多。

当时,农村最时髦“一新”(新房子)“三黄”(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八大件”(电视机、洗衣机、电风扇、收录机、缝纫机、手表、自行车、组合家具等)。月萍家里提出这些条件,韩老木想都不想就满口答应下来。

彩礼是村里最高的,娶亲用了包括三辆红色桑塔纳在内的十辆小车,两辆豪华中巴。那个排场热闹,给农村一些漂亮时髦姑娘树了个样板。两亲家双方都喜上眉梢,在当地啧啧夸口,余味萦绕了很长时间。

月萍娘家一家十口,祖父母、父母、姐弟们四世同堂。她没有兄长,两个姐姐出嫁,身后两个弟弟、一个小妹,小妹才小学三年级。等离娘进了婆家门,才知道她和根拴这个小家,另家不另户,根拴手里没一分钱。哪怕买菜看病花一分钱,都得向父母伸手,日子过得像汇报工作似的,心里一片空洞。

公公婆婆一家的大方和知书达理,根拴的“木讷的可爱”(经常在同学面前夸口),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月萍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渐渐开心快乐起来。

韩老木从六个候选儿媳妇人中为根拴选媳妇,为此白扔了许多“看家”“接准行”甚至聘礼、订婚的钱。他领着儿子看了又看,比了又比,第六个才选中月萍。

根拴被一起耍大的小哥们“六哥(个)、六哥”地当绰号叫起来。根拴尽是躲避着,不敢和月萍一起下地、出门。月萍不理这个茬,偏就挽着根拴的胳膊,故意拉起根拴的双手,扭着杨柳细腰,跳着舞步,哼着流行歌,给那些小弟兄们看。一群小弟兄手拍得那个响,巴掌都拍红了。根拴又喜又羞笑弯了嘴,追打那些耍贫嘴的后生。

家里没农活,小两口帮邻居家摘枸杞,月萍不由自主哼唱着高中时流行的《同桌的你》《童年》《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那遥远的地方》……这些欢快的歌曲。有时,忘情地放声唱,连唱很多首。

身后哗的一片掌声:“六哥嫂,来一首,呱唧呱唧来一首……”

月萍上街买了歌曲。相声、快板、评书各式磁带,每次摘枸杞时,提上家里的收录机,放在田边地头,调换着节目,让大伙开心听,跟着磁带听歌学唱。

不久,消息传到韩老木耳朵里。

晚饭后,他找来根拴,有板有眼地数落了一大片。根拴屁股搭在炕沿边,咧着胯子,半个字都不敢分辩。三福下午放学,根拴有了救星。

“爹,你又教训我哥干啥?噢,这是那些没文化的人在嫉妒我哥。我嫂子领着农民唱歌、听歌有啥不对?穿个裙子、跳个舞……这有啥稀奇的?我嫂子他们光明正大。咱村早就有私家练歌房,这叫‘文化大院’。你走进去看看,老的少的,成双结队跳交谊舞……爹,你咋这么老土的,还停留在六十年代……”三福快言快语。

“闭嘴。还没你说话的份。嫌老子老土,有本事好好读书,考个重点给老子瞧瞧……她有能耐,到大学里绕骚去。有本事搬到城里唱去、跳去、扭去……少在丁家巷子丢人现眼。哼,她本事大?本事大咋落到我家里?”韩老木眼珠子瞪着根拴。

“爹,你咋能把三福考重点和唱歌跳舞扯在一起了呢?我嫂子碍谁啥事了?数落了半天,我咋没听出一个罪行来?啊哟,爹,你不讲理。分家了,管他们咋弄哩?你快放我哥走,我要看《黄飞鸿》。你把我们《聪明的一休》都耽搁啦……”二秀拉着父亲的胳膊使劲摇。

三福乘机拉起哥哥根拴的手,溜也似的逃出屋来。

遇上这事,素兰和大秀从来不敢插言。只有三福和二秀略能和父亲韩老木对上几句。

“哼,你们,别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根拴一声不吭溜走了,韩老木便沉下脸收场了。

溜出院门,根拴定了定神,咽了一口唾沫,悄悄溜回去,钻进月萍的被窝。类似这样训教的事,就是打死根拴,他都不会对人吐露半个字。月萍软温柔、硬吓唬,嘿嘿,根拴护住耳朵:“我爹,还是大集体的‘老三篇’,不信下次你跟上……”一个劲地傻笑。

根拴男子汉大豆腐,煮死熬烂就闷在锅里。

17

根拴的“闷”葫芦就像是块宝。

慢慢打消了月萍依然存留心底的上大学的梦想,慢慢冷漠着月萍藏在心里的初恋。她不甘心这样混饭吃的日子,以回娘家为名,悄悄报名考取了中央农业广播学院。

“呵,‘六哥’,我要上大学了。”根拴教毛毛画画,没顾上搭理月萍。她拿出录取通知书,伸到根拴眼前。根拴一把抢过去,盯死印章,当确信是真的,脸一下子绿了。他被“农广大”的大学牌子闷住了,也被月萍偷偷摸摸、胆大妄为、已经形成的惊人事实,咽得张不开嘴,闷头倒在炕上,一点儿高兴的表示都没有。

月萍想继续逗根拴,她显得眉飞色舞,一边哼唱歌曲,一边整理衣服:“六哥同志,明天就开学了,你和毛毛就到妈那边吃饭去吧。毛毛你要带好……”

根拴依然躺在炕上,仰面朝天,盯着房顶,闷声不响。

月萍赶忙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来。她定定神情,收住窃笑,故意放大声:“根拴同志,这个我要带走,这些我要拿上。你说,当初买这么贵、这么多身衣服干啥呢?看,送人舍不得,扔下压箱底,穿上太花哨,还不让你爹骂死。当初,你咋不拦挡一下?”

毛毛骑在根拴肚皮上,父女俩“大压小”弹脑壳。根拴故意弄错,让毛毛弹他的脑袋瓜。他的脑袋被毛毛接二连三弹,里面像围着一群蚊子,嗡嗡,嗡嗡,一阵胡飞乱响。

月萍暗喜。睡意来临,根拴都没主动搭理她,独自睡去。女儿酣睡了也不见挪窝,一夜翻来覆去烙烧饼。天快亮了,根拴出去解手进来,一头钻进月萍被窝,夫妻俩从来没有的疯狂和持久。

现在一提起这事,根拴依然把脸拉得老长:“咋月萍,如果再骗我六哥一次,我就会像恶狼一样吃了你。”

恢复笑容后的根拴,每当晚上上课,就用自行车带上月萍,陪月萍到县农广大学校夜读。

月萍有婆婆的资助,选学了蔬菜、花卉兼园林专业系多种学科。学习期间,想建个日光温棚种蔬菜。四年自考,十七门学科,时间真是太漫长,她不想浪费青春,不想总伸手要钱过日子,她不想等。一个温棚一万元,建两个温棚效益好、才划算。钱呢?

根拴为难了:“一次投这么多钱,太多了?万一干砸了,还不把妈心疼死。再说妈手里的钱,都给我们了。听说温棚比种枸杞、养牛养猪还要苦……”

“苦?这年月干啥不苦?村里打芭子、编席子、种枸杞……忙得没菜吃,现在生活好了,吃喝讲究了,可家家户户长年四季就是个莲花菜、土豆丝、老白菜,卖豆腐的吆喝几声就不见人影了。日光温棚种蔬菜,一年四季鲜菜不缺,西红柿、黄瓜、水萝卜……当水果吃,营养丰富。苦我不怕,就是怕你爹。”月萍担心在这里,“要干,我们小额贷款,不花他的钱。”

“也能行。可,干好干坏还是怕我爹。他可以不管你,他能不管我?贩木材,贩木材,他能干,不代表我能干。他胆大心细,我哪能比上?再说,干错点儿事,他的样子像吃人……”根拴说到问题的根子上。

“你如果不怕脏不怕累,咱支两根杆子打苇芭,一学就会。两个大人,总比大秀、二秀她俩强。我妈她仨一年至少一万元,我俩顶她仨没说的。我听你的话,咱节育不生了。看妈生了我们四个,还给我们拉长工,享得什么福。反正苦死穷死,我都不能让我妈受气……”根拴总惦记母亲素兰。

月萍有些泄气了,她靠在根拴怀里:“这个,我知道。别人传说你爹是韩百万。你说你爹到底有多少钱?挣那么多钱舍不得,到底干啥呢?”

根拴也迷茫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他挣得再多,那是他自己的钱。他爱帮人,谁要请他一顿‘二锅头’,他就高兴得没魂了,啥事都想管,啥人都想帮,总看着别人亲,别人好……反正,我不稀罕他的钱……”

月萍问:“你不稀罕他的钱?别吹这个牛。唉,你不也老给他提‘二锅头’吗?今天一瓶,明天一瓶的,他为何不帮你呢?”

“帮,怎能不帮哩?你,不就是他帮的?”根拴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他搂紧月萍,附身亲吻过来:“没有我爹,哪有我的今天。”月萍应合着根拴的激情,一阵老虎饿狼一样的疯狂和喘息。根拴亲吻着月萍的耳根,月萍酥软的手臂搂着根拴,回味着他俩常常这样的开心、快乐和甜蜜。

18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在母亲半天的忙碌中,根拴铲掉自家院落里月萍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支起架杆干了起来。这活计太简单了,两三根芦苇一撮,吊绳前后对调,扔过去拉过来,循环交叉,一节一节编织,双腿就是一个“站”功。

根拴一人一个架杆,一编一长段。月萍有大秀帮教着,两人一个架杆,干到晚饭前,腰酸腿软,双臂不听使唤。她已经十分小心了,几根手指还是被芦苇捋成口子。她怕根拴笑她娇气,把初打苇芭的感受压在心里,接过素兰递上的手擀面,乐哈哈地与大秀、二秀、根拴、毛毛吃起来。

“妈,咱合伙算了。你儿子总赚我煮的饭没味道。”接第二碗面条时,月萍叫了起来。

“行呀。妈多添二勺水就出来了,你们向前多走几步路,一家人一起吃喝开心。”素兰开心地答应下来。

“不行,分家了,一家是一家嘛。”根拴故意较着真。

“就是呀,你们三口人哩,要交伙食费。妈又不是咱们的伙夫。”二秀故意挑拨离间。

对门的大牛妈进来和素兰打趣逗乐。根拴的小院里,一下子增添了少有的欢乐和热闹。

自此,临开饭前,二秀便成了根拴他们的传令兵,其实“传令”仅是个借口,一日三餐是有时间的。二秀被小院收录机里的《喜洋洋》《高山流水》《花儿与少年》《斗牛曲》《命运交响曲》《蓝色多瑙河》《送公粮》《梁祝》……这些中外名曲吸引着。大哥根拴,头顶一件红衬衫,追着毛毛“斗牛”,见二秀进来,又逗二秀。毛毛拍着手,咯咯笑出眼泪。嫂子的小院,到处都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比母亲的院落要明朗、开阔得多。二秀喜欢哥嫂的小院。

就这样,除了早饭,两家很多时合成一家。或前院或后院,一眨眼,母亲素兰的饭菜就摆上桌。月萍给素兰买了部“半导体”。“半导体”操作简单,左右的小转轮一动,可以听音乐,听天下大事。没等月萍介绍清楚,二秀一把抢在手里,试一下开关,便传出说话的声音。

几天后,月萍又给公爹韩老木买了一部,韩老木笑着摆摆手:“这家伙太费电(池)了,听着听着,就没气了,急躁死人。我耳朵不好使,让根拴用去吧。”韩老木大集体时就用过“半导体”,现在有啥稀奇的。

“那时,我的‘半导体’被大老爷们抢来夺去听秦腔,几毛钱电池没人买得起,现在的人好福气哟……”韩老木感叹自己的过去。